大河內貞綱瞠目結舌,被氣得渾身發抖。吉良義時羨慕地稱讚道:“真義士也!”
青木大膳話音未落,那邊廂應聲站起一人,寬麵廣額,身材魁梧高大,怒目圓睜,喝道:“當真可笑,那來的牢浪也敢自稱劍豪!哄騙鄉下愚盲也就算了,竟敢當著我家殿下的麵,大呼小叫,難道以為我三河武士無人麼!”嘡啷一聲,抽出半截太刀。
“某家刀下,不殺無名之輩!”
“我乃源氏三位入道賴政公末裔,三河吉良家第一猛將山岡淡路守養子,山岡善次郎!”山岡氏本為吉良分家岡山氏彆支,因為絕嗣,改由同為譜代眾的大河內善次郎入繼,因此報號,仍是大河內氏的先祖源賴政之名。
青木大膳不屑搭話,扯出太刀刺入榻中,躍出席外,手執捕快差役,抓捕人犯所用的十手鐵尺,道:“且來相鬥。”山岡善次郎見他如此輕視自己,拔刀出鞘,一腳踹翻案幾,兩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
左右兩側,長穀川隼人、小野忠明、長田盛氏,三河國人小笠原長忠、鈴木村重、三宅康永等,亦紛紛起身,拔刀對峙,眼見就要廝殺一團。
高師盛與吉良義時兩人都是草創基業,麾下武士桀驁未馴,一言不合,即逞凶鬥狠,實數尋常之事,不足為奇。高尾太夫並及諸多遊女、藝伎無不花容失色。
高師盛與吉良義時本想高聲製止,但被身旁的三戶老闆和‘二浦遣手’分彆拉住,向主座台上避去,般若五郎和夜叉右衛門眼疾手快,冇帶武器,乾脆一手一個抓起漆桌,大步奔向台敷,擋在前麵,生怕刀劍無眼,傷了貴人。
高尾花魁雖然心中驚恐萬分,但仍舊抿住雙唇,端坐著一動不動,一個女子尚且不懼變亂,讓高師盛和吉良義時,很是汗顏。
兩人卻是忘了,花魁都是穿著笨重三枚歯下駄木屐,以內外八文字的金魚湧步行走,這會兒亂成一團,就是想跑也走不動,還不如老實呆在原地,更安全一些,何況還有兩名相撲力士,擋在前頭保護。
三戶老闆雖是忘記‘仁義禮智信孝悌忠’八德的忘八老闆,卻不想連命也忘掉,抱頭往後廊跑去,要上町番所喊差役過來,趕緊製止打鬥。
青木大膳用生死廝殺,磨礪殺人刀術的劍豪。根本瞧不上‘一騎討’這種自報家名的規矩,側目看著躲避主台上的二人,見高師盛冇有阻止,為了不讓自家主上丟臉,也學著對手的說話方式自報家門:“在下武藏七黨之首橫山番役眾末裔,鹿島新當流塚原劍聖門下弟子,青木大膳!”
這一連串的報號,殊為三河國人眾震驚,冇想到對方真的是無敗劍聖門下,高師盛也是冇有想到,自己手下這位劍豪達人,竟然是武藏七黨魁首之後。
橫山黨自結契以來,一直以勇猛拔群,著稱於世,《保元物語》中列舉源義朝部下武藏七武士,他們全都是橫山黨一族,源賴朝反抗平家暴政,橫山黨集合八百驍騎,兩千郎黨響應舊主之子,擔任幕府禦家人、番役眾,世代拱衛鎌倉,在關東十五國可謂武名廣遠,黨裔眾多。
山岡善次郎臉色馬上陰沉下來,認為對方還在裝傻充楞,不肯通報真實出身。哪有自己一報源氏家名,對方就說自己是橫山黨武士。
自家先祖賴政公,起兵反抗平大相國清盛,被討殺宇治川畔,而橫山黨卻追隨源賴朝剿滅平氏,這分明就是在嘲笑賴政流一門武德衰敗。
“大膽狂徒,還敢口出狂言戲耍於我,今日一定要斬下你這牢浪之徒的首級,不然我賴政流武家還有何顏麵,立足於東海!”
他雙手握住太刀,嘴裡叫聲凶狠,但撲向青木大膳的腳步,卻遠不如他叫聲那樣急切暴躁,雙腿邁步不急不緩,甚至身後的三河武士都已經超過他,朝著青木大膳迎上去時,他不過才邁著穩健的拖足,緩行數步。
青木大膳雙腿不動,上身右側先閃過一個對手劈來的太刀,等太刀貼著自己麵前掠過的瞬間,突然探出右手,動作極快的叼住對方握著刀柄的手腕:“中條流平法的上段構不是你這麼用的,短刀打法,竟然拿長刀來用,中條法印一代名手,怎麼會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兒孫!”
中條法印,即中條平流法創始人中條長秀,平安時期著名的劍豪,青木大膳出師後,也兼修過中條流的短刀刺殺術,言語點評,十分中肯。
說話的同時,矮腰彎下身子,左手已經持鐵尺頂刺對手的跨部,猛然發力,將中條秀隆整個人都托舉起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藉著對手的衝力,直接將其掀翻在地上!“砰”的一聲,中條秀隆直接在砸的滿地亂滾。
在中條家少主被自己從頭頂扔出去後,青木大膳就已經鬆手,任憑對方倒地呻吟不起。鈴木村重揮動太刀,撲上前來,隨即被一鐵尺打在肋下,不由棄刀痛呼,隨後當胸捱了一腳,整個人幾乎被踹得雙腳堪堪離地,朝後摔去!一直躺倒滾落到山岡善次郎麵前才勉強止住,捂著胸口,幾次想要掙紮爬起來都做不到。
本來壓陣蓄勢,想以‘馬庭念流''‘矢留之劍’來反製對手的山岡善次郎,見到青木大膳眨眼間就打翻自己這邊兩名好手,對其鹿島劍豪的身份,不由信了三分,就算不是新當流的高手,也絕非是冇有傳授的浪人。
這種時候正該打出氣勢,群起而攻之,一鼓作氣,將之拿下,決不能給對方各個擊破的機會!
雙腿之間幾個摺步,極快交替,迅速衝到青木大膳麵前,嘴裡呼和不斷,墊步躍起,手中太刀翻轉用刀背朝著正在閃身避讓鈴木村重、三宅康永夾攻的青木大膳的上半身斜斬劈下!無論是時機還是出招,都是又快又狠!
能擔任東條吉良家馬廻眾之首,護衛家督吉良義時前往駿府,山岡善次郎自然不是尋常武士,師從三河劍豪鈴木日向守修習‘馬庭念流''、‘京流’兩家劍術,三河國年輕一輩武士中,少有人能當他一合之敵,翻轉刀刃以刀背傷敵,也是他身為武士的自尊,不允許自己以暗刀傷人。
他一出手,青木大膳神色方纔稍微露出認真之態,不在仗著武義高超,隨意戲耍,閃步右傾,左手揮動鐵尺硬生生抵住,‘鐺’的一聲,兩人同時向後仰退。
山岡善次郎斜刀劈空的瞬間,刀鋒一甩,由上至下,反手使出‘袈裟斬’,用刀鋒去撩青木大膳的小腹。
剛纔一交手,他就察覺出來,這個自稱鹿島劍豪的浪人,絕非庸手,自己不用全力,恐怕難以取勝。
青木大膳橫持鐵尺,從容格擋,雙腳故意倒退兩步,引誘對方搶攻,果然山岡善次郎氣勢大盛,刀刀朝著對方要害劈去,而青木大膳則一味的嚴防死守,不做反擊,連連向後方僻靜處退去,避免自家被人圍攻。
青木大膳雖是劍豪,亦不願輕易受多人夾擊,自持勇武,最後死於亂刀之下的武士,數不勝數,蒼鷹搏兔尚需全力以赴,何況一個身手不俗的劍客。
兩人且戰且退,將戰局徹底攪亂。眾人懾於雙方劍術高超,也不敢隨意插手。高師盛與吉良義時趁機讓各自部屬,停下打鬥,以兩人鬥劍,來裁決勝負對錯。
長穀川等人聞令,收刀迴轉席位,大河內等三河武士兀自憤恨難平,不肯罷休。被吉良連聲訓斥,才收刀回鞘,坐會原席。
青木大膳終究年紀不占優勢,僵持時間一長,體力逐漸不支,身上動作反應遲緩一刹,朝旁邊一個滑步動作慢了半分,被山岡善次郎的太刀將腰間衣裳劃破,好在他本身功夫根底深厚,隻是稍慢一瞬間,便快速退開,僅僅衣服被劃開一條兩寸長的口子,索性人並未受傷。
高師盛嚇了一大跳,青木大膳中刀之後,他差點起身喝止打鬥,但想起對方雨夜追殺山伏時的身手,還是覺得不至於會敗給一個無名之輩,至少他從冇聽說有什麼姓山岡的名武士。
冇想到青木大膳中刀之後,不退反進,接連撥開數次劈砍,以鐵尺迅捷突刺,山岡善次郎雖然天賦不淺,但實戰經驗終究太少,比不得青木大膳老於戰陣,麵對突然轉守為攻的變招,頓時有些手忙腳亂,招架不住。
兩人不過兩三步距離,本就不適合大開大合的刀法,山岡善次郎雙手握刀,把太刀橫在胸口,用刀身去撥擋,不停點刺而來的鐵尺,找準時機,抽身退後兩步,劈刀反殺而去,將青木大膳的反攻,再次壓製住。
連高師盛也覺得山岡善次郎確實有幾分能耐,有些拿不準,到底最後會誰勝誰負。
可是青木大膳卻出乎眾人的意料,再次將太刀挑飛後,一個縱步,直接越到了山岡善次郎的麵前,趁著對方兩臂上揚,空門大開之際,右手探出要去奪住太刀的長柄的最下方,左手揮尺已經朝著對方小腹刺去。
山岡善次郎反應也是極快,雙手攥住刀柄不讓青木大膳奪刀,身體卻朝一旁扭去,避開鐵尺這一突刺,同時仗著自家身高優勢,單膝朝也向青木大膳的腹部撞去。
青木大膳既然敢近身短搏,豈會冇有防備,雙腿一前一後,錯步移行,用自己大腿擋下這一記膝撞,同時右手再次提起鐵尺,改刺為掃,一副要繼續窮追猛打的架勢。
此時山岡善次郎因為兩人已經站在一處,隻能把雙手握刀,變為單手握刀,騰出左手,抽出肋差去架橫掃而來的鐵尺,‘鐺’得一聲脆響,堪堪抵住這一輪的攻勢,趁著雙方角鬥氣力,山岡善次郎低頭踏步,用自己碩大的腦袋猛然向青木大膳的臉麵撞去!
“嘭!”隻聽一聲巨響
兔起鵲落,卻是直接分出了勝負,山岡善次郎仰麵朝天,摔倒在地,太刀、肋差飛出十幾步遠,還未等他緩過神來,一柄鐵尺已然抵在自家咽喉之上。
“好!新當流果然名不虛傳!”吉良義時撫掌驚歎:“青木免許無愧塚原劍聖真傳弟子,深得天時力、地力技、人合位,三劍之奧妙精義,敢問免許,方纔使出得可是鼎鼎大名的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收回鐵尺,轉身回去席上,麵無表情道:“在下資質駑鈍,併爲能領會恩師教授的精妙法門。”
方纔山岡善次郎急於扭轉頹勢,卻不想暴露自家下盤不穩的破綻,青木大膳不閃不避,抬腿猛掃,將之踢到在地,力揮鐵尺,接連打落長短兩刃,隻是速度太快,加上眾人注意力都在鐵尺之上,電光火石間,未能發覺他到底,以何招式,分出勝負。
吉良義時見鐵尺橫空,誤認為是新當流不傳秘技‘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雖多次目睹‘一之太刀’,卻因所修習之劍,是徹頭徹尾殺人之術,反而難以領會。
殺人劍不拘於任何招式,以鍛鍊反應能力為主,青木大膳習劍之初,效仿恩師塚原卜傳,每天以木刀對大樹劈砍六千次,數年如一日。初時練習,要一日方能完成,幾年之後,六千下的素振,隻需要半個時辰就能完成,往往眨眼之間,已經完成了兩三斬。
長年的這樣練習後,無論是揮刀的力量還是出手的速度,都達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地步,與敵廝殺,往往隻需要一刀就能奪人性命。
諸多同門中,他得劍術也稱得喧嘩上等,被喚做‘鐵人齋’,以示其性格執拗,劍心剛直。
但殺人越多,距離一之太刀的境界,反而越來越遠,並非是青木大膳資質問題,而是他心性殘虐,難以殺人之心,修習活人之劍。
他此回隻用三分劍術,以鐵尺對敵,未嘗冇有想試著領悟何為活人劍,但在生死刹那,麵對危險時,最終還是難以掩蓋心中的暴戾殺氣,憑藉本能反應,便以殺人劍,一招製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