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高師盛訓誡幾句後便就放眾人各自休息去了。
佐久城地處敷知郡中部,並不與外敵接壤,加之今川氏吞併三河國後,遠江承平多年,未見兵戈擾亂,宵禁之令更多是虛應故事。
況且高師盛還是驗看過告身銅牌的駿府代官,招手喚過一隊路過屋敷門口的巡夜足輕,知會帶隊的組頭一聲,讓其給自己留著營門,高師盛便就與長田盛氏領著幾個伴當,直奔營砦對麵,燈火通明的城下町而去。
佐久城下的三束町,屬於典型的武家町。裡麵集住著不少旗本備中武士、足輕的親屬,論起繁華熱鬨,比阪本通沿路修建的諸多宿場町自然是遠遠不如,但也是要比善光院外的鄉下肆場強上許多。
城下町的百姓都是慣會做生意的,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軍營,那就專門做住著的軍隊的買賣,和沿路過來更換關文的商隊的生意。
出於城防考慮,三束町距離佐久城頗有一段距離,建設在濱名湖畔,向左望去還能看見棧橋碼頭上停泊的船隻,今川家水軍主要集中在濱名湖西南岸的舞阪宿,所以高師盛看到得多是小早船,並無關船,至於安宅船隻有瀨戶內海的諸多水軍海賊才養得起。
三束町周圍有二間(3.6米)寬的壕溝,隻有沿著太鼓堀方向的一個出口,這也是武家町的特點,主要是為了方便管理和防禦。
高師盛等人進去之時,倒是冇有受到阻攔盤問,把守在太鼓門前的足輕,隻是隨意掃了一行人幾眼。
見他們皆是武士打扮,以為是附近軍營裡的武士老爺休沐,來町內找樂子,組頭便揮手讓人放行,倒是讓準備解釋自己身份的高師盛略覺詫異,但也冇有多事,在長田盛氏等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的直接進了町場。
雖然入夜,但町內仍舊喧囂熱鬨,町道兩邊的居酒屋和茶肆外,店裡都派人站在門口,招攬過路客人,在大店之內的雅室裡,還有琵琶藝人彈唱助興。
在路過一家紅籠高挑的遊廊館時,有幾名遊女見高師盛和長田盛氏穿著錦衣華服,立時想要過來,拉扯他們進屋消遣,但還冇等靠近,就被彌七郎搶先一步,上前嗬斥後退,惹得正躍躍欲試的長穀川隼人和小野忠明,大為不滿,抱怨連連,嫌他壞了兩人的好事,落在隊伍最後,戀戀不捨的回頭顧盼。
拿這兩個冇見識的鄉下潑皮,也是冇有辦法,眾人索性就不理會。
“鄉佐,要不要先去我家的店鋪坐坐。”長田盛氏在前頭引路,他家在東海道各郡的郡治,都開設有產業,往常在鄉下呆的氣悶,就會來郡治小住,順便從賬上支些浮財,供他日常花銷揮霍。
“不急。”小心避開一個扛著棒手振,沿街叫賣的貨郎,高師盛站在一家能劇舞台前,饒有興致。
台上表演的狂言猿樂戲,一人扮成山中猿猴,一人扮成驗修僧,用滑稽幽默的對白,相互挖苦取笑,逗得彌七郎拍手大笑。
看了冇一會兒,眾人的目光又被一陣震天的呼喊聲吸引,前方不遠處的角抵校場正在舉行‘相撲勸進打’。
兩名身高體壯的昂藏大漢,**上身,隻穿犢鼻短褲在角抵場中扭抱滾打,呼喊不絕,角力相搏,端的是震天動地,看的兩旁觀戰眾人,揮抄呐喊,顏役目不停敲著小鑼,繞場圈走,催促觀眾下賭注。
相撲古稱角抵,亦稱角力、角觝。始見於《秋津書紀·垂仁紀》自垂仁大王七年七月七日,野見宿彌跟當麻蹶速角力取勝的故事。
角抵是在奈良時代以後纔開始興盛,養老三年,朝廷設‘拔出司’,後改稱相樸司,角抵也正式改名為相撲。
平安時代,每年七月七日都有相撲節,鎌倉時代以後作為武士的武技而在武家中盛行,發展到時下已經成為罕有的全民娛樂,且與民間祭神、驅魔、慶祝豐收和占卜生產凶吉等日常息息相關的事情拉上關係。
如每年插秧節,都會在濱名遠海的濱名神社裡,安排相撲名士表演單人相撲,把看不見的神佛精靈,當成對手舉行祭祀儀式,且神社內的大祝神官也會親自下場,表演象征性的相撲。
神官們扉開祭神儀式,就會分成兩組,對峙雙方互相推搡、推勝者一方被認為是當年能夠取得農業豐收。
鎌倉時代,在鎌倉的鶴崗八幅宮神社一帶供奉著相撲十六番。武士門弟中所喜歡的《曾我物語》裡就有河津三郎同俁野五郎的相撲,以及後來織田信長在近江常樂寺舉辦的相撲,都是很有名的活動。
由祭神相撲演變成為修繕神社和寺院而舉行的化緣相撲,則是從室町時代末期纔開始盛行的,最早有明確記載的是在正保二年為重建光福寺,舉行了十天的相撲表演。
建禦雷神同建禦名方神的爭奪故事也可看成是有關相撲的傳說,但其中的握手動作是古代相撲的招式,相撲的四十八手早在鎌倉時代就已經編出來了。
市井相撲手,則如武士一般皆有名號,通過父子師徒相傳。鎌倉幕府就曾傳令:“須擇諸道州郡膂力高強、天下無對者,方可奪其賞。”
除了幕府朝廷外,民間亦有以相撲設擂,進行公開角力,勝者受賞物品有:旗印、銀牌、綵緞、錦衣、馬匹等,除了眼前這種聲勢浩大的‘相打’外,還有小兒相撲、喬相撲、女子廝撲等多種方式。
包括但不僅限於,曆史人物、鬼神惡靈、神佛夜叉等等裝扮,之前高師盛等人看的猿樂戲,也有兩個又矮又瘦的膽小鬼,裝扮成相撲力士自我吹噓,相互揭短的表演橋段。
眼前這二個壯漢,頭梳朝天髻,塗麵繪眉作怒目鬼神之相,渾身雕青刺繡,或者般若,或者夜叉,盤曲身上,隨著肌肉張起,宛如活物一般。這屬於是喬相撲分支的鬼神相撲,最是吸引人圍觀追看,往往一設擂,就是連續進行‘勸打’短則數日,長則月才能決出勝負。
一名尺八笛手吹奏調子,校場兩側十來麵小太鼓,催促急槌,環繞圈圍,跟著兩人動作,如駿鷹伴飛,似龍吟虎哮,震盪不絕,周圍百十名觀戰賭徒,奮臂嗔呼,呐喊助威,看得高師盛也不禁熱血沸騰。
長田盛氏最喜歡這種熱鬨場合,見他有意下注,示意左右上前撥開圍觀眾人,往裡擠進去。
被推搡的賭客,本來還不樂意,正想發作叫罵,但一看來人穿著富貴,又有健奴開道,也不敢在多說半句,乖乖避讓出一條路來。
長田盛氏見對方服軟,更覺得意洋洋,走到賭桌前,伸手摸出一袋銀小判,咣噹一聲扔在桌案之上,回頭問道:“鄉佐買誰勝!”
高師盛潔身自好,對博戲並不感興趣,但見長田盛氏等人興致勃勃,就連青木大膳這個無慾無求的鹿島劍豪,都在校場駐足不前,倒也不願掃大夥的興致,問道:“這兩人可有什麼講究?”
這是在問兩名相撲手的家門出身,過去的勝敗如何,有家門傳承的自然要比野路子強,同時也決定了相撲手的出場身家,勝敗場次高低則跟賠率有關。
記錄賭賬的顏役,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奢遮人物,見有大金主看賞,又聽來人有官身,趕緊過來討好,遠遠的就喊道:“借過!哎!讓一讓!讓一讓!”
“見過長田大家,您可是許久未來捧小人的擂場了!今日過來冇有彆的,一會我做東請諸位去花柳街二浦屋赴宴,正好最近剛從駿府城,請來了一位花魁太夫!”這顏役年近三旬,笑起來是和藹可親,走到近前,將手中銅鑼放下,向著眾人團揖一禮,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已經有‘見習役’將銀錢數目清點好了。
“敢問貴人名姓!”
“相馬新九郎!”高師盛報得是自己的通名,而非本名,畢竟作為武士來這種地方有失體麵。
顏役老闆顯然也是知道,這是個假名,對於這種既想耍樂子,又自矜身份的武士老爺,他見得太多了,謹慎卻又不失熱絡的介紹道:“回稟相馬大人,正在校場角抵的兩位相撲力士,都是小人場中最有名的好手,一個叫般若五郎,一個叫夜叉右衛門,要麼說您這樣的貴人總是武運昌隆,一來就碰見最精彩的賽頭,這兩人都是近日打擂的橫張達人、常勝關取,不過誰能穩贏,小人也說不準,畢竟博戲買得不就是個運氣麼?”
“籲!難道我還能占你三戶老闆的便宜不成!”長田盛氏噓聲道。
這話說的太過於圓滑,等於是除了告訴兩人的名號外,其他有用的一句也冇有多說,不過三戶老闆就是指望著這個吃飯,總不能當眾泄露機密,承認自家暗地授意,操縱勝負。
高師盛本也不看重輸贏,也不計較許多,笑道:“我便買那人了!”說完伸手指向夜叉右衛門,不單是他的官位右兵衛中帶個右字,更是他很喜歡夜叉右衛門身上的紋身。
夜叉右衛門背後紋有一頭正在撕撲噬人的笑天夜叉,被夜叉撕咬的那人,半個頭顱已被這頭惡鬼大力扯下,隻看殘存掙紮在巨口獠牙中的半截殘屍,通過服飾辨認,那人分明是一尊佛陀。
這幅明顯取材佛祖釋迦摩尼還是凡俗慈力王時捨身飼鬼,感化夜叉為八部天龍的典故,隻是此刻被這位力士紋在身後,卻絲毫感覺不到佛陀悲天憫人,隻能看到釋迦摩尼喪身鬼口,落得屍骨無存,著重凸顯出夜叉惡鬼的凶狠暴戾。
也就隻有相撲力士這種寬厚高大的壯漢,才能撐得起這幅紋身,喚做普通人,恐怕隻是單單夜叉自身都未必能紋得下。
在佛宗盛行的當下,有人敢紋這種褻瀆佛陀的紋身,絕對是需要相當大的膽勇。
實際上相撲手在自己身上紋繡十分普遍,主要原因也是為了招攬看客,引人下注,幫擂主賺錢,畢竟打擂多在各地是流動性舉辦,在交流通訊不發達,甚至可以說遲緩的戰國時期,地方百姓又認識這些相撲手是誰,過去有那些勝敗戰功,紋身顯然就容易讓人記住,所以相撲手的名號多是和紋身有關。
這兩名相撲手的名號就來自於於身上的紋身,也確實做到了博人青睞的目的,連高師盛這樣對角抵無喜之人,都忍不住圍看。
見金主發話,三戶老闆立刻讓人書寫好一麵長幡,立在校場醒目處,讓手下幫閒大聲呼喊:“相馬新九郎大爺看賞夜叉右衛門駿州二分銀判十二枚!”
“相馬新九郎大爺看賞夜叉右衛門駿州二分銀判十二枚!”
“相馬新九郎大爺看賞夜叉右衛門駿州二分銀判十二枚!”
連氣也不緩一口,足足連喊了三遍,幫高師盛和夜叉右衛門在眾人之間,揚名立萬,惹得圍觀眾人一片喝彩叫好。
長幡唱喝,一則威目,一則揚名。都是角抵相撲,為了招攬顧客的手段,同時更極大滿足金主的虛榮心,促使其繼續投注,或者即便輸了,有之前有這麼多人喝彩捧場,也不至於翻臉變卦,砸場子鬨事,影響生意。
高師盛冇覺得如何,但長田盛氏等人可謂自詡出儘了風頭,財壓群窮。
受到金主打賞,校場中的兩人自然不能再虛招磨蹭,直接亮出真本事,扭打一團,各自怒目圓睜,身上肌肉賁張,相互較力,試圖將對方摔倒。
圍觀賭客給二人助威的喊叫聲漸漸停下,屏息凝神,靜靜地等待二人決出勝負,角擂的規矩就是如此,冇有大金主看賞時,往往都是靠一些花哨技巧,故意鬥得旗鼓相當,招攬人圍觀,一但有足夠多的賞金入手,這時候就需要快速分出勝負。
般若五郎在僵持之下,逐漸有些力不能支,落於下風,被推得連連後退,在細軟的泥地上犁出兩道足痕,夜叉右衛門乘勝追擊,往前踏了半步,雙手緊緊抓住般若五郎的胳膊,以右足站穩地上,伸出左腿,想要絆倒對方,隻聽得‘嘿’得一聲大叫,又聽‘哈’得一聲怒吼。
但見場中煙塵滾滾,當一人將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時,圍觀眾人隱約感覺到地麵都在晃動,恍惚裡看到的竟好不似兩個壯漢在角抵撲打,而是兩頭巨大的般若鬼和夜叉鬼在廝殺搏鬥。
滿場儘是倒抽冷氣之聲,無人說話,各個目瞪口呆。
卻是夜叉右衛門被狠狠地摔出場外,讓般若五郎用力壓在身下。
註釋一:顏役目,是指靠臉麵在町人之間的混飯吃的特殊職業,可以理解為江戶時期的極道份子,現在雅庫紮組織裡還保留‘顏役目’,不過有的改叫做‘取締役’,也從社會人變成了律師、財報會計這種文化人跟警視廳周旋,這算是與時俱進。
註釋二:雖然江戶時期纔出現以盈利目的正規‘相撲賽’,但相撲作為一項難得的全民參與的娛樂活動,很早就走入民間。
關取是相撲段位,不過段位是近代纔出現的,這裡隻是引用,方便描述和理解。
戰國時期夜生活,其實還是很豐富的,當然僅限於京都、駿府、一乘穀城這種很安全的大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