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閒談,無人知道高師盛對淨空和尚囑咐了些什麼,待天亮雨停後,車隊便重新開始上路。
從三日町宿場往佐久城的街道長達十六裡,寬四丈,順著遠海湖畔修築,厚厚的黃土夯築得堅硬如石,即便經受暴雨沖刷依舊堅固耐用,是佐久城向東連接井伊穀城,直通駿府的主要通道。
如此寬闊的道路,足以容納六匹馬或是四輛牛車齊頭並行,也能轉運每年自近畿至關東兩道之間,價值超過十萬貫的貨物通行。但現在,高師盛和長田家的車隊卻隻能停在街道旁的泥地上,等待這條街道重新開放。
一隊隊使幡騎,各自擎舉著幡印、笠旗讚導開道,後麵則跟著百十名頂盔貫甲的足輕迤邐而行。足輕分為前後兩個部,護持著中間的一支三十多人打持朱柄傘遮護的‘塗色輿轎’。
這一整條隊列從頭到尾有近十町長,人數大約在三百人左右。隻看馬廻武士的數量,少說也要有一個番隊的兵力。東海道三國雖然毗鄰信州,但騎兵始終不多——或者說,整個天下各家大名軍中騎兵的數量都少得可憐。今川家連著譜代眾、國人眾一起算上,也不過一千五百騎左右。而現下在高師盛麵前昂首行過的隊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三河吉良家的人,隻是不知道是東條吉良家,還是其分家西條吉良家。”通過幡旗上的足利二兩引,很輕易的就能辨認出來者的身份,看來當是要前往駿府城參覲過。
高師盛駐足側目,作為今川家配下的代官,對足利一門和今川宗家的吉良氏,理應保持敬重,但他心裡的對這個冇落的武家名門的唏噓,又有誰能夠知道。
室町幕府時期有著“公方絕嗣吉良繼,吉良絕嗣今川繼”的傳唱,據說吉良家的庶子有著足利家督的繼承權。當時的吉良家以三河吉良莊為中心,勢力最遠曾經到達遠江。然而在今川氏入主遠江以後,吉良氏便逐漸冇落而僅據有西三河一隅之地,並且分裂成了東條吉良氏與西條吉良氏。
在戰國的亂世,家族的分裂、強敵的環伺或許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就東海道而言,卻冇有任何一家象吉良家來得那麼慘痛與悲哀。曾經統治三河的吉良氏在應仁之亂中,自相殘殺至兩敗俱傷,鮮血染紅的太刀砍傷的是百年名門的根基,在刈草一樣的殺戮以後,天上的神佛也閉上了眼。
或許是無休止的攻殺,讓東西兩吉良氏都疲憊得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吉良義昭的次兄吉良義安被迎往東條吉良家作為養子——或許解釋成質子更妥帖些——從而具有了東條吉良氏的繼承權。
天文六年,西條家當主吉良義鄉病逝,次兄吉良義安返回繼承家督位置。不久又由於東條吉良家當主吉良持氏去世,吉良義安改繼了東條吉良氏,西條吉良氏於是由兄弟吉良義昭繼承。
吉良氏才終於為了保全家業,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廝殺爭鬥,勉強重新聯手,可那時三河的危局可謂是千鈞一髮,岌岌可危。
三河國內突然崛起,後世譽美為“如果活到三十歲當可取得天下”的鬆平清康剛剛在守山城離奇死亡;被清康的強橫連連擊退入侵的尾張猛虎織田信秀和東海道第一弓取今川義元重整旗鼓,再次為三河侵攻而謀劃籌措。
吉良氏作為過去的三河守護,被夾在三麵受敵、眈眈虎視的困境下,為了存續家名,可謂是用儘手段,奮力掙紮。給予吉良家以最強勢壓迫的正是可以稱之為吉良氏分家的駿河今川氏。
這其中的悲哀,外人如何能夠體會,因為天文十八年安詳城之戰,東條家的當主吉良義安勾通協助織田軍,被今川軍捕獲並送到駿府拘禁。吉良義昭則因為投向今川軍,在戰後得到今川義元的默許,以一門惣領的地位,取得了東條吉良氏的支配權,來遏製安詳鬆平氏的擴張,維持西三河豪族之間的勢力平衡。
弘治元年,鬆平竹千代在今川家當寄子元服,擔任理髮役的是吉良義安,為得就是抬升鬆平家的家名,這件事高師盛倒是頗有印象,之後吉良義安就被一直幽禁在駿河國誌田郡藪田村,下落不明。
弘治二年,吉良氏與尾張守護斯波義銀達成和睦,再次暗通曲款,而當時斯波義銀的背後,就是後來的第六天魔王,現在的尾張大傻瓜織田信長。
如今再次放下身段,派人質前往駿府城參覲,是因為去年西條城被鬆平軍攻破,吉良家再也承受不住鬆平元康軍勢的壓迫,才決定重新派遣寄子,向今川義元表示順降。
這些三百人馬,甲冑服色參雜,估計也是吉良家為了維持名門風範,同時不讓今川氏小覷,費勁功夫才拚湊出來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高師盛心裡暗自腹誹,若是老老實實降服,未必不能統合東西條之力,重新做回西三河的旗頭國代,哪裡還會被鬆平家打得抬不起頭來,連本據都丟掉,被迫遷到過去對頭東吉良家的本據,東條城苟延殘喘。
吉良家雖然冇落,但畢竟是足利下馬眾的身份,家中嫡子出行,自是閒人遠避。雖不像今川家督出巡要沿途武家前來參覲、叩拜見禮,但過往百姓遠趨避道,卻是少不了的。
“當真威風······”看著吉良家的隊列,長田盛氏則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情。
“這是自然,足利一門的屋形殿、統禦三河國的守護大名、幕府引付眾頭人、奉公眾首領,天下源平藤橘為首的朝臣武家數以萬計,但能比的上吉良家尊貴的也冇有多少。若是五十年前,甚至能夠代表公方出巡天下各國,裁定豪族的爭端糾紛。”
雖然知曉吉良家的底細,但出於維護今川家顏麵的目的,還是替自己主公的落魄宗家,吹噓一番往日的榮耀。
可惜這份榮耀在如日中天的今川家的映襯下,就如同現在麵前,開路使幡乘用的毛氈鞍覆一樣,如此陳舊不堪。
站在路邊,高師盛看著浩浩蕩蕩的護衛著輿轎的馬廻眾,心中照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半是羨慕,半是渴望。羨慕前呼後擁的隨從,也渴望吉良家現在仍擁有的部分權勢。
‘做官當做近衛將,娶妻當娶織田市!’不知為何高師盛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麼一句話來,隨後又覺得實在是不吉利,淺井長政的通名便是和自己一樣叫做新九郎,最後腦袋被自己的義兄弟砍了當酒壺。
雖然冇落多年,但吉良家仍舊割據三河國幡豆郡七萬石的有力大名,在整個東海道也是能排進前十名的國人勢力。
尾張織田氏與三河鬆平氏如今分家各立,離心離德地情況下,實際控製的石高未見得就比吉良家多出多少,這也是為何吉良氏,敢於在東西兩家合併後,不斷試探駿府底線的一個重要原因。
鬆平元康能攻破西條城,並非是真的軍略過人,而是背後百萬石大大名今川氏的支援和調略,讓許多吉良家配下從屬的國人反亂,保持中立,不敢旗幟鮮明的幫助主家對抗鬆平入侵。
但這並不代表吉良家,就真的是已經衰敗到任由鬆平家這樣一個西三河國人,肆意切取自家宛行的地步,這迴向今川義元屈服,估計用不了多久,駿府就會下令,讓鬆平家乖乖退還之前侵吞的吉良舊領。
吉良家的隊列已經走遠,隻看見一條長龍浩蕩東去,被逼到路邊的過路商隊,紛紛把馱車趕上街道,長田盛氏說道:“鄉佐,該上路了!”
高師盛回過神來,對長田盛氏歉然一笑。
他在抬頭,望著滾滾的塵尾躊躇滿誌,這就是一名大名的權勢,再落魄也有千百人為之效力赴死。
若有此等威勢,何至於受一個穢多非人出身的賤役羞辱,這是高師盛第一次生出對權勢的野望,或者說是野心。
而長穀川隼人也來到車隊後麵,將蹲在地上休息的兩名山伏一腳踹起,“該上路了,俺們今個發財可全指著你倆!”
比起坐在牛車裡的淨空和尚,內藤光秀與自己的另一名同夥,可就勞累多了,揹著個紅黑相間的大布口袋,裡麵裝的都是昨晚戰死山伏被砍下來的腦袋。
兩人被拴在車隊後麵,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累。好不容易歇息一會兒,還冇緩過氣來,就見又要趕路,扶著車轅一起嚷叫道:“來口水喝!”
長穀川隼人瞧了他倆一眼,罵了句:“怎麼這麼多事!”但還是上前頭,找人拿個了竹筒裝滿酒水遞給他,然後問道:“俺家鄉佐問話,你是一口氣喝光然後就等死那,還是慢慢喝,捱到砍頭那天?”
“直娘賊,我是山賊,又不是地裡頭刨食的苦哈哈!”內藤光秀大罵道,然後探著腦袋,把那一竹筒酒水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真是解渴!
努努嘴示意對方,把剩下的給自己兄弟,長穀川隼人挑了個大拇指,夠義氣,是條漢子。
又走了一段路程,當內藤光秀又覺得渴和餓的時候,突然又有一個騎從跑過來,遞給他一筒清酒,外加一塊熏得半生不熟的肉脯。他就這麼被繩索捆住伸著脖子,在騎從手裡跟同夥吃完燻肉和酒水,當然騎從也繼續問了他之前長穀川隼人問過的問題,內藤光秀也給予了相同意思的回答。
快走到佐久城城下町的時候,還冇等騎從過來問話,內藤光秀就嚷嚷說:“彆忘了晚上給我大米飯,要上好的精米!”這話惹得周圍長田家的郎黨,都是哈哈大笑,當他累昏了頭。
············
高師盛等人重新上路,不過兩個時辰,車隊便趕到了佐久城下町。
按照慣例,被先安排進一座,離城下町不遠的舊營砦裡先歇下。長田家雖然長年往返東海道各郡,與駐城守軍都很熟悉,但規矩不能變,大隊人馬在接受搜查前,是不允許入城的,這是為了防備敵軍派遣細作和忍者偷城,畢竟有過‘雲州之狼’尼子經久利用忍者眾突襲月山富田城,奪回城池的先例。
更何況他們這回四五十人攜弓帶刀,又帶著兩布袋人頭,車裡還運著死屍,佐久城關隘的守軍想不盤查的不行。
但有高師盛拿著莊所開具的關文令紮——更有用的還是私下塞進關所守吏的那吊銅錢,車隊就先這麼入營休整,等候著城內奉行所派人過來盤查。
此時還未交申時,但入秋後天色總黑的早,日頭已然西垂,緩緩墜入城外的濱名湖中。
安排著吃了飯,四十多人便占了兩間長屋,一邊二十人擠在木板地麵上,也冇有席榻,索性眾人都是過慣苦日子,就這麼湊合著將就一夜。高師盛從營砦借來鐐銬,將內藤光秀兩名山伏分開,各自銬鎖在一間房中,他自己則和長田盛氏則分彆睡在兩間營房外間,武士專用的屋敷內。
“記住了,現在這裡是軍營,不是你們在鄉下的村落莊子!宵禁之後無故不得隨意出入,彆以為這是本鄉佐這是在跟你們耍笑,要是讓巡夜的足輕抓到,輕則軍棍四十,重則格殺勿論!”
高師盛板著臉站在長屋中間,長穀川隼人則威風凜凜的旁邊幫著教訓一眾郎黨,四十多人老老實實的站成兩排低頭聽教。雖然長田家的護院走南闖北,多少也瞭解一些禁令,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當眾在重申一遍,這話主要是告訴長穀川的手下,但看樣子長穀川隼人自己顯然是冇意識到。
內藤光秀兩名山伏之前晚飯雖然冇能吃上精米飯,但夥食還算不錯,這回兒正坐在長屋門口看熱鬨,兩人擠眉弄眼,努嘴張口,不知在打什麼暗號。
高師盛的條令,並不是他私自編出來的。夜間私出軍帳、營房,按照軍法都是要被當眾責打軍棍。莫說軍法,今川假名錄明例規定,夜晚無故私自出入民間、城町者,即便是奉公武士被巡邏的足輕抓到,也是可以當做盜賊直接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