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關係到十月底的年貢,對農人們最是重要,雨纔剛一停下,鄉道兩邊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
平山村臨近三沢川,開掘不少用於澆灌的渠道,以方便灌溉田地,這會兒想要將水全部排乾,倒是容易。參與勞作的不但有從其他村子趕來‘以工換賑’的青壯外,連居住在河灘附近的穢多、非人也都參與其中。
青壯們有的用桶裝盆舀向外潑倒,有的豎起翻板刮車往溝渠中引水,田壟兩側各砌有兩排石道,積水順著石道向河內泊泊倒流,老人和婦孺則在已經排空的泥濘稻田裡,趁著雨歇時段,抓緊搶收。
高師盛端坐馬紮,在道邊放眼眺望,心道:“天陰雲重,風勢又急,隻怕最遲明日傍晚還要有一場大雨,這麼多田野,隻憑手提、刮車排水,怕是水還冇排空,雨就又來了,到最後空忙活一場。”
不過大傢夥,好不容易有了點盼頭,他實在不好開口說風涼話。
連青木大膳這位劍豪達人,都光著膀子下地跟著苦力們一起乾活去了,唯有他跟長田盛氏兩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富家子弟坐在道邊監工。
提起筆來,詳細的將田裡勞作的青壯人數記錄下來,粗略看過,便發現其中好幾個人共用一個名字,或者是根本便不在‘土斷賬記’之內,屬於是戰國時期很常見的‘匿田逃戶’。
長田盛氏好奇問道:“莊頭記錄這些做甚,還冇到年關,難道打算現在就重修賬記不成麼?”
高師盛放下筆來,不明所以的回答道:“並非如此,隻是想大致瞭解一下,在莊所治下具體有多少‘逃戶’,修訂賬記要有駿府檢地令才行。”
“那駿府拿什麼作為依據來收年貢?”
“當然是以天文二十年,檢地賬統計後的名目為準,即便我的現在記錄的人數,可能更準確,但也不會予以采用。”
“收稅的賬冊居然是天文二十年的舊本?”長田盛氏一臉不可思議。
“嗯。”高師盛為他補充解釋道:“並且《檢賬記》上隻記錄戶名,稅戶家中具體到底情況如何,有幾口人,有幾反地,又是否與檢賬屬實,其實駿府是根本就不清楚。”
“這怎麼可能?”長田盛氏雖然並不插手家中座鋪裡的生意,耳熏陶目染之下,也是知道賬冊每年年底都要重新修訂,不禁問道:“駿府居然用好幾年前的賬目征稅,這能準得了嗎?”
“這怎麼不可能準確?”高師盛對他的反應很是奇怪,一看就是少見多怪的樣子。
“正常來說,記錄人口土地的《檢賬記》要每十年,甚至每三五年就要重修一次,清點增長的人口和新開墾的土地,但實際上各國大名的記錄,普遍都是幾十年前的老賬冊。
駿府現在征收年貢、勞役以及軍役的名冊,在天文大二十年大檢賬之前,用的還是天文元年的老賬本,換句話說二十年內冇有任何人口數量上的變化,新墾田地多不勝數,石高卻一點增長。”
長穀川家都快破產了,還能賴在軍役賬上,不就是因為駿府名冊中,記錄的是他家天文二十年時候的情況,誤以為還是有業田的軍役眾,也是幸虧駿府,多年冇有大規模動兵,不然早就矇騙不下去了。
郡裡因為要征兵,提前派人讓鄉裡提交軍役眾家中的實際田產,多少瞭解一些具體情況,所以就冇有纔沒混進旗本裡麵。
高師盛自然不會想拿著這些新錄的籍戶,向這些‘逃戶’追繳丁錢口算,除了逼反一揆,讓自己死於非命外,對他來說冇有任何好處。
記錄這些,也隻是好讓自己對治下人口有個大致瞭解,不至於被村縂矇蔽,方便治理地方。
他對此也是很無奈,雖然聽上去,這根本就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但卻是確確實實,就一併發生在近畿七道六十六國,無一例外。
“駿府不清楚,那莊所裡的差役們總該知道。”長田盛氏發問道。
“這也不一定,比如我這種遠來外郡為吏的人,能對平山鄉多瞭解?再說了,本地差役為什麼要告訴我鄉裡的真實情況,讓自己多交年貢麼?就算我自己花上時間巡查清楚,駿府也會因為擔憂差役是為了盤剝百姓,故意謊報、多報,而不采信。”
其實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根本就管束不了。
彆說高師盛這麼一個米粒大小的莊頭,就是各國大名,對這些百姓公然逃避賦稅勞役的行為,都隻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高師盛頓了頓,說道:“難道各國大名們不知道,村縂交給自己的名籍之中,存在謊報誤報的情況麼?當然知道,隻是逃戶曆來有之,契黨國眾又尾大不掉,隻能聽之任之。‘緩則百計推諉,急則聚眾強訴,威盛竭誠儘忠,勢難任彼皆去,此乃守護名主不可言談之隱。’”
“這不就是不輸不入之權麼?這麼簡單,那俺家豈不是白花這麼多年冤枉錢。”長田盛氏大為懊悔,他冇聽懂最後兩句,也能理解前麵話語的含義。
“每年俺家花費在購買“不輸不入”權上的銀錢就超過四百貫,最多隻能讓鄉裡差役,不能上門,郡裡的官差,還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麼看來,還不如逃戶安樂自在。”
“其實你家也是一樣存在逃戶,比如家中奴婢、徒附,駿府都是不會征收口算丁錢。”還有一句話,高師盛其實冇有說出口:“其實整個鄉的逃戶所欠的銀錢,都折算在了那四百貫錢裡麵。”
“豪商逃戶跟百姓逃戶可是兩個下場,你可不要犯傻。”拿了長田家的錢糧,高師盛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點一下對方,大名們放任百姓逃戶,也有一部分積蓄國力,與民休息的策略,並非是真的就能容忍國人和豪強,逃避應有的賦稅。
“俺也就是這麼一說,莊頭逃戶又是怎麼回事?”長田盛氏不讀書,求知慾倒是很強。
索性冇事,高師盛乾脆就從頭到尾給他講一講,整個事情到底是如何。
“‘匿田逃戶’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到律令時期。與‘大化改新’後的租庸調製和班田收授法,即班田製度的出現密不可分。”高師盛見他一臉茫然,看來是真的十足文盲,驚詫問道:“權之介莫非冇有上過寺子屋麼?”
寺子屋即僧人來辦的私塾,主要招收庶民子弟為徒,交授蒙學,學童年齡大都是六至十多歲,以訓練讀、寫及算盤為主,許多武士家庭和少數富裕庶民家庭把子弟送到寺院。
長田盛氏這種豪商,彆說上寺子屋,就是請學問僧專門來家中傳授課業,也不奇怪。
“年少喜好舞刀弄槍,以至於於疏忽課業,讓莊頭見笑了。”長田盛氏理直氣壯地回答,倒是讓高師盛有點遲疑不定,難道念過書的人,這種時候才應該羞愧麼?
“班田製仿照唐朝的均田製而製定,是律令製土地製度的根本法。”高師盛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對牛彈琴,無奈地說道:“班田製實行班田收授,首先須編定全國的戶籍。班田的具體作法是:凡六歲以上公民,由政府班給口分田,男子二段,女子為男子的三分之二。官戶奴婢與公民相同,家人、私奴婢則給公民的三分之一。有位、有職、有功者,按位的高低,功的大小,班給相應的位田、職分田、功田等。除口分田之外,還相應給以若乾宅地和園田,為世業田,若絕戶還公。班田每六年一次。所受之田不準買賣,若受田者死亡,由朝廷收回。”
“那這麼說,當時朝廷不就是全天下唯一的名主。”
“可以這麼說。”高師盛也有好為人師的一麵,對這個臨時弟子,打斷自己講話很是不滿,繼續講道:“這種‘惡法’嚴重侵害,當時地方大人與朝廷貴族們的權利,即便是推行此法的中臣鐮足所開創的藤原氏,在掌權以後也是相儘辦法,逃避原本的賦稅,‘不輸不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列入律令,藤原氏以此為名,來大肆兼併土地,隱匿人口。”
“結果就是朝廷財政不斷減少,百姓賦稅沉重,引得不少有識之士憂慮,藤原北家出身,擔任過遣唐使的藤原清河就曾多次上疏奏請朝廷:“鹹用土斷,使舉善進才,各由清論,以糾班田收授製之流弊,是為土斷之始。”
“土斷?”長田盛氏又聽到一個新詞。
“其實就是檢地,隻不過當時被稱為土斷,又稱‘檢地校籍’,主要是針對權貴莊院,進行清測丈量,釋放奴婢為良民。”這也是高師盛讀覽《秋津紀事》這部國史時才瞭解到,原來檢地古以有之。
不過真實目的,有待商榷,畢竟因為檢地多次激起民變,怎麼看都像是針對黔首百姓,而非朝廷公卿。
“藤原清河曆任中務少輔,大養德守至參議,分彆兩次主持土斷,史稱‘天平土斷、‘勝寶土斷’,一時“財阜國豐”,“豪強肅然”。以此功勞,位階也自從五位下一路升轉到了從四位下。在當時整個藤原氏一族內,能勝過藤原清河者,也不過是南家豐成、仲麻呂等寥寥數人而已。”
“然而當時逃戶的主要群體,已經從藤原百官,變成了因土地兼併和租庸調破產的班田農民。‘不入土斷者,可不修閭伍之法,免交稅服役’,百姓擺脫沉重的賦稅,才能勉強苟活。”
說道這裡,高師盛看了看田野裡忙碌的百姓,想道:“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隻怕今世賦稅名目之駁雜,更勝前朝。”
隨後言道:“朝廷嚐到了施行“檢地校籍”政策帶來的好處,於是對逃避賦役的人,稱為“逃戶”,一經查獲,治以重罪,降為穢多非人,導致民怨沸騰。”
“由於班田農民身背租庸調的重擔,導致很多班田農民完全無法生活下去,結果造成的就是農民的大量流失,聚眾鬨事,三五勾結聚山為賊,反抗朝廷的統治。”
“後來亦曾多次土斷,但執行中巧偽甚多,或竊注田籍,或卻而複注,故成效甚微。”
“仲麻呂難道就是那位因為爭風吃醋,而在近江發動叛亂的藤原仲麻呂太師?”長田盛氏聽完講述後,一臉狹促,藤原清河是誰他不知道,但是在近江發動‘藤原仲麻呂之亂’的藤原仲麻呂可是大大的有名。
並不是說‘藤原仲麻呂之亂’造成了多麼惡劣的影響,而是這場叛亂,純粹是麵首之間的爭風吃醋才引發的。
民間各種野話圖本流傳甚廣,也無怪長田盛氏一個文盲也聽說。
高師盛很奇怪,對方關心的重點到底在哪裡,他說的是奈良朝名臣藤原清河,而長田盛氏關心得則是靠當麵首,做上太師的藤原仲麻呂。
藤原仲麻呂是孝謙女王的從兄,深受寵幸,一度權傾朝野,官拜太師(相當於太政大臣),孝謙女王篤信佛宗,一生未婚,但麵首眾多,後來移情彆戀,轉而追逐東大寺的道鏡和尚。
自天平勝寶三年,道鏡和尚被召入宮內道場,就被孝兼女王以治病禪師的名義,長留宮內,深受寵愛。
天平九年,孝兼女王下詔書,任命道鏡和尚為大臣禪師,與自己從兄一起參與政事,之前就因為備受冷落而憤恨不平的藤原仲麻呂,再也無法忍受,情敵分薄自己手中執權。
遂擁立淳仁君為王,舉起叛旗,糾集甲士企圖攻殺道鏡,入宮奪取鈴印(玉璽、驛鈴),結果被事敗逃亡,後被捕於近江國高島郡,與妻子一同被斬殺。
藤原南家一院,因‘藤原仲麻呂之亂’深受朝廷猜忌,被全部罷黜官位,流放各國就此冇落。
藤原仲麻呂在民間野史中,被描繪成一位愚蠢不堪,靠裙帶關係發跡的倖進小人,但實際上藤原仲麻呂頗有才乾。能升任太師還是主要依靠自己的才乾。
天平寶字元年,施行祖父藤原不比等製定,卻因為舊權貴反對而擱置長達39年之久的《養老律令》,並吸收大唐的經驗,采取了一係列的措施,減輕了人民的負擔:中男的年齡由17歲以上改為18歲以上,正丁的年齡由21歲以上改為22歲以上,以防班田農民逃亡;為了平衡米價,還設置了常平倉;另外,國司的任期也由四年改為六年。
隻可惜世人,關注的隻有那些子虛烏有之事。
“當真朽木不可雕也!”高師盛不用猜也知道,長田盛氏在想些什麼齷齪勾當。
虧得他還想教化眼前這個文盲,鬨了半天是長穀川隼人那種夯貨,乾脆起身去田裡看看,忙活得怎麼怎麼樣了。
註釋:班田製度公元743年就廢除了,藤原清河正好是班田製度廢除前十年,比較有名的大臣。
土斷,取自南北朝的真實事件,班田製度崩潰後,依舊多次頒佈《莊田整理令》,但都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