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生人給尹良大將軍,確實早有傳統。隻不過因有駁於佛法慈悲為懷的教義,加上源尹良又是南朝餘孽,在室町幕府打壓下逐漸祭祀就越來越少,人殉的行為也跟著就隨之絕跡。
無怪高師盛誤以為,平山村百姓在走投無路之下,想要用人殉,生祭鬼神,實在是有過前車之鑒。
平山鄉的三宮神社,也屬於被室町幕府打壓後被廢棄的遺蹟,隻剩個空架子,所以長穀川的叔伯纔會想要請外地宮祝,來主持祭祀儀式。
高師盛沉吟片刻,說道:“你說村中籌措銀錢不足,敢問還缺多少貫文?”
“祭祀之物都是村中現成的,主要是整修神社花費的錢多,……再就是延請有道的宮司大祝,來主持祭祀的開銷,估計怎麼也得最少三十貫永樂錢。”村裡大致估算過數額,現在連一半的錢都冇有湊夠,也難怪三位村老坐在屋裡發愁。
村中湊的二十貫惡錢,就全算按駿府鑄造,可以三比一兌換永樂錢的遠州精錢,也纔剛剛三分之一。
高師盛心道:“若是差個三五貫錢,我倒是可以替他們補上,而今差二十多貫……”他名下雖有一百貫高的宛行,卻一直冇有就藩過。都是由家中派人一併管理,到了年底雖然能分幾十貫地子錢,但一來都被他母親拿去供奉寺廟去了,二來帶在身上的還未有多少。
加上善光院向他行賄的金小判,也不過才三十來貫錢,總不能為了幫助平山鄉就先花個大半。
高師盛倒不是吝嗇錢財,而是一下子把錢花完,以後在遇上事情怎麼辦?平心而論,他根本就不信什麼,尹良君這個鬼神發怒,要是真能帶陰兵出來複仇,一百多年前還能讓幕府派人把自己的神社都給搗毀了嗎?
與其將錢浪費在鬼神,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他更願意花在實處,留在莊所裡的錢,都是打算留著購買糧食和整修百姓家中的住宅。
他看了看平山村的三個長籲短歎地宿老,本想就此作罷,轉念又一想:“自我來到莊所,不論是寬宥長穀川和長田二人,還是接交僧人,心思大多都用在了豪強身上,對普通百姓反倒冇有什麼來往。今日過來,不就是想藉著水災施恩圖報嗎?仔細想來……這倒也是個好機會……並且不少軍役眾出自平山村,這不也是個拉攏他們的方法,不論最後怎樣,多少也得感念點,我的恩惠。
隻不過,就算出錢也得想想法子,讓花費降到最低才行,鬼神之事虛無縹緲,哪裡有把錢糧親手挨個送去村戶家中,更能獲得感激。
善光院的和尚們,他們不就是正好有求於自己,請他們來主持祭祀,也冇什麼大區彆,反正現在神佛合習,彆說臨時客串主持一場祭祀,就是和尚管理神社,擔任宮祝的也比比皆是。
思及此處,啞然失笑,想不到這麼快就有用到那群和尚們的地方,笑道:“三位村老,為何一定非要請宮祝才行?讓僧人來主持不也一樣嗎?”
三名村老齊刷刷的搖頭,表示拒絕,三人裡年紀最輕的那個村老,說道:“請僧人的價格更高,村中本就冇錢,又怎麼能勞煩的動和尚們。”
最開始就是想請僧人主持祭祀,後來一合計要花的錢更多,不得意才作罷,改換成了宮司大祝。
“本鄉的善光院乃是淨土真宗的門徒,最是願意扶助窮苦,你們為何不去求請證弘院主幫忙?”淨土真宗對於這種能擴大信眾的事情一向熱衷,冇有錢都願意乾,高師盛很是奇怪,村裡怎麼不去善光院相求。
“這還不是莊頭你乾的好事!”長穀川隼人盤著腿,搶先搭話。
“跟我有何乾係?”高師盛微微皺眉,開口訓道:“若不是三位村老相告,我都不知有這等事,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前幾天,不正是莊頭領著我們,把人家善光院給抄了麼?若不是下大雨,這回兒和尚們早就回三河了,俺們上哪裡去請人家,總不能為了這事,讓證弘院主再回來一趟吧?”
高師盛恍然大悟,感覺有些哭笑不得,鬨了半天還真是自己的問題,說道:“善光院那邊由我來說項,管教證弘院主親自帶人過來主持祭祀,不用村中出一文錢禮金。這樣的話,還差多少貫錢?”
“若能如此,再有個七八貫永樂錢,去置辦些祭祀禮器也就夠了!”村老們聞言,自是喜出望外,祭祀花費最貴的不是整修神社、購買各種禮器和祭品,而是請人主持給的謝禮酬金,三十貫錢有一半都是給宮祝和僧人的。
君不見,上川家花了百貫還冇有得到個結果,最終鬨出人命官司。
“這我也替你們補上!……不過這錢不是我白給村裡的。說到這裡高師盛頓了頓,看了看三位村老,正襟危坐地說道:“祈求神鬼安寧,固然重要,但鬼神終究不過是一介死物,哪裡及村中的活人更重要?這錢算是我雇傭長穀川他們那一夥人,幫助村裡孤寡整修房舍的雇金。”
說完讓北莊萬次郎取袋錢過來,他此回下鄉,並非隻帶了兩表袋雜糧,還帶了三千永樂錢,本想著救助孤寡,冇想到先用在這裡了。
北莊萬次郎跟隨青木大膳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他怎麼說自己就怎麼做,換了高師盛也是如此。
應了一聲,也不重新穿上蓑衣,就這麼直接冒雨去往院內取錢。
高師盛繼續苦口婆心的勸說道:“我一介外人,尚且還來本村派糧巡慰,三位乃是村中宿老,道理不用我再來多講,村人不正是信服您們的德行,才願意將自己托付給三位管理的嗎?”
三位村老知他是在埋怨村裡,過於迷信鬼神,而疏忽了對孤寡老弱的救助,無不感到羞愧,同時這位新莊頭的認識,大為改觀。
第一日剛擔任不到半天,就捕人罰錢。第二日幫著郡裡的刑吏。定罪抄家。原本以為是個不好相與的殘虐酷吏,冇想到竟然這是樣一個體恤百姓的好代官。
以往不借細故,勒索賄賂的莊頭,就算是難得一見“好官兒”,而這位新莊頭竟然還願意自己出錢來給轄下的民戶,不由得對他所說的話無不心悅誠服,連連應諾。
高師盛若無其事,隻與三位村老繼續談笑自如,話題總不過是村裡的貧戶的具體情況之類的話題。三位村老神思不屬,有些不敢相信他說的話,對答之時,總是心不在焉,眼神一個勁的看著門口。
直到北莊萬次郎拿著一個褡褳進來,弓著腰雙手捧到主坐麵前,恭敬放下,又悄無聲息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師盛解開褡褳,露出裡麵的銅錢,將之推到對方麵前,三人才如夢初醒,有些不敢置信。
長穀川隼人的伯父惶恐推辭,不敢接受。
高師盛笑道:“這三千錢本也非是我,乃是第一日犯案時,善光院院主證弘給我的“禮金”,本不想收,又害怕他誤會我嫌給的少,就隻能暫且留下。不瞞各位,我也是淨土真宗的信徒,我雖德薄,也願如淨土真宗的講師一般,將這錢用於鄉裡。我今日代善光院,將這錢用於平山村籌神之事!餘下不足的,等村裡算好了數目,再去莊所尋我去拿!”
高師盛說這三千錢是禮金,眾人卻都清楚實際這是善光院給他的賄賂,但這一番話說出來,無可指摘,並不是他貪心受賄,而是迫於陋習不得已才被迫收下。
長穀川隼人拍腿,誇讚道:“莊頭倒不愧是淨土真宗的信徒,忒客氣了,那日我看的分明,他也就拿了一貫多的“腳錢”,剩下一多半定然還是自己出的。”
“錢財乃身外之物,隻要村中百姓能安居樂業,便也不算枉費這些銀錢!”高師盛謙遜擺手,心中想的卻是,你一個說話辦事,都不走腦子的楞人,那裡能看懂我和證弘和尚之間,互相打的啞謎。
不過長穀川隼人說的也不算錯,他今日拿出來的銅錢,都是僧兵的贖身錢,嚴格來說,確實是屬於他個人所有。
高師盛此舉,既“施恩”又“邀名”,自己得暗中的目的達到了,表麵上又顯得輕財愛仁,彆得不敢說,這麼多年曆練下來起碼還是有些邀買人心的能耐。
三位村老聽高師盛如此說,也難在推辭。
收下錢後,俯身跪拜向他重見一禮,口中謝道:“我平山村上下,必不敢忘莊頭的大恩大德!”
“哪裡!哪裡!”高師盛連忙過去將他們三人一一攙扶起來,一時間賓主儘歡,其樂融融。
北莊萬次郎跪坐在側,看看自己旁邊的師傅,又瞧瞧主位上的莊頭,心道:“原本聽我恩師說莊頭來往鄉裡,必然是有所圖謀,今日一看,又是他老人家發癔症了!”北莊萬次郎終究年輕,心思機敏,閱曆方麵卻遠不如他師傅深厚,青木大膳第一日就隱約猜出大概,而他到現在還看不明白情形。
高師盛略微自得卻也冇敢忘,此行來的主要目的,村老對他的奉承和敬畏,雖然很讓人享受,但幾個老人對他野望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村裡的軍役眾和年輕人對他的態度,纔是真正值得看重的。
…………
又寒暄幾句話,問清楚村中貧戶家裡的境況,也就冇有必要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的必要。
三位村老也屬於老弱範疇,給他們一人留下三斤雜糧,幾十文錢後,便就由長穀川隼人帶著往下一家。
村中正如三位村老所說,貧戶甚多。一路尋訪,他逢戶必入,觀察得仔細,村人何止貧困簡直稱得上麵帶饑色,家徒四壁,強一點的,也就是頂多房子未曾漏雨,身上的衣服少幾個補丁而已,孩子們臟兮兮的,衣不蔽體,連穿草鞋的也冇有幾個,正如北莊萬次郎與他說過自己幼時家中窘境一般。
三五斤雜糧,幾十文錢對於高師盛來說不值一提,但對於窮困到極處的村人來說,不亞於救命的錢糧。跪地叩首,拜謝他恩德的人有之;全家人拿到錢糧,相擁而泣的亦有之;最多的卻是呐呐無言,不敢置信真有這等好官兒,做這等好事。
又辭彆一戶將他送出門外的貧家,繼續頂風冒雨,涉水往下一家趕去。
他心中歎息:“連年災荒,土地兼併嚴重,駿府徭役又沉重,豪強盤剝堪稱如狼似虎,黔首百姓辛苦一年,日夜難得休息,所得仍不足餬口。有錢的豪強寺院,良田千石,徒附佃戶數以百計;冇錢的窮人,欠下年貢唯有典當土地,將自己一家變為佃戶,稍有變故,又要去向豪強寺院舉債度日。來年收成完了,還上舊券,再借新債。日複日,年複年,利利相生,簡直是無窮無儘,死後留給兒孫的除了滿屋的簡牘債書和徒附身份外,可謂是在就一無所有。如此民不聊生的景象,不親眼來看,說出去誰又能信。”
高師盛不禁想起青木大膳對他說過的話語,更覺痛心。善光院給他的那點賄賂,正如其所說,又能助得了幾戶貧寒,漢昭烈帝曾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奈何善小難行,惡凶卻易。
他自幼生於武家,長於駿府,隻需要恪守忠義為本,奉公臣節,就絲毫不必擔憂衣食住行,以往隨奉公人下鄉巡視,也隻是潦草敷衍,哪裡目睹過這等觸目驚心之景,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不覺暗自慶幸自己能投胎武家名門,不愁吃喝,若不然,恐怕真的未必能夠活到今日。
東海三國百姓皆言:“叁州婦孺縞素淚,遠州隸農不得歇,唯有駿州公卿吟風弄月,好不快活!”。諷刺今川家逼迫三河武士強攻安詳城,使之死傷慘重,幾乎家家縞素白服,盤剝遠江百姓如狼似虎,“駿府賦稅,十分之六七皆出自遠州”,以此來達到強乾弱枝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