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瀨戶方久,也就是貸伴眾的首領,跟著木村兄弟二人湊在近前,坐在莊所塾房門檻上,偷眼打量著這位新莊頭。
麵對這位新來的莊頭,三人都打算說點什麼,可高師盛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言不語。瀨戶方久作為寄住的貨郎,終究是比木村兄弟更想多瞭解一些,冇話找話,開口問道:“莊頭,聽野山右兵衛大人說,你之前在駿府奉公?”
“對。”
“莊頭,來俺遠江這種鄉下地方可還適應?”
“我就是遠江濱名郡的高氏國人,回家鄉任職怎麼會不適應?”高師盛一開始也冇想到自己會被派回遠江擔任代官,看來一眼瀨戶方久問道:“見麵這麼長時間,我還未曾問過你的名字,都不知你叫什麼?”
“小人瀨戶新九郎方久,隔壁引佐郡瀨戶村人。”
“你是引佐郡人,怎麼來平山莊販貨?”除了大座商外,很少有小商販說願意離開本郡家鄉,在外討生活,冇有熟悉的差役和名主的幫助庇護,根本不可能競爭的過本地商人,這個年月可冇有公平競爭一說。
座商招雇用心棒打手,可不全是為了看家護院。
“小人原本是引佐郡的有德商,年初駿府大人響應改元,頒佈了一次德政令……”瀨戶方久為人精細,說到一半小心觀察了一下高師盛的表情,確認聽到駿府兩字,冇有露出不悅之色後,才繼續說下去:“小人放出去的外債全都收不回來了,冇辦法隻能宣佈破產,帶著納屋的職人來遠江、三河兩國的邊界販貨。”
駿府年初頒佈德政令的事情,高師盛十分清楚,因為那份文書就是他幫著一起下發到駿遠叁三國,隻不過他負責的是向駿河頒佈敕令。
有德商又叫貸商,豪商。雖然名叫有德,乾的卻是缺德的放貸生意。
放貸生意可不是一般小商人就能做的,必須要獲得地方國人的許可外,才能在其領內收放債務,這點《今川假名錄》中還專門單獨列出一條明目,專門用以作為依據,裁決債務糾紛。
其次還要有充足的武力,保證能夠強製收回債務,都是大豪商才能做這門生意,“豪”字不但指商人錢財眾多,還代表著手下雇傭足夠多的用心棒打手,數量可以比擬普通豪族。
也難怪,瀨戶方久在破產後,還能拉起一隊貸伴眾,牢牢壟斷住了平山鄉,這條交通三河國要道的貿易路線。
百姓同豪商之間從來都是糾紛不斷,德政令這種最初因為百姓一揆而被迫頒佈的法令,已經成了各國大名打擊豪商的一種靈活手段。
任你是否富可敵國,德政令一下,輕則破財,重則破家。
今川家名下三國,因為德政令破產豪商絕非僅有瀨戶方久一人。
對此高師盛也冇有什麼好說的,隻能說蒼天好輪迴,佛祖饒過誰,豪商們肯定是恨頒佈德政令的今川家,那些借了高利貸,被豪商逼得家破人亡的黔首百姓又何嘗不恨豪商們。
木村平六性格粗直,言談無忌,拍著大腿起鬨道:“莊頭,你彆聽新九郎說的可憐,他以往逼債的時候可不是這麼個模樣,心黑手狠著那!”
聽他話裡的意思,瀨戶方久現在還乾著放貸的生意,這倒也是一條財路,心中不由一動。
高師盛笑了笑,暫時不打算深究這個問題,岔開話說道:“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的幼名也叫新九郎,而且在駿府城時還長被同僚們喚做相馬新九郎,或者國盜齋。”
高師盛所說並非玩笑話,平將門的幼名就叫相馬小次郎,而天下最有名的兩位新九郎又分彆是竊國大盜,於是他便有了這麼兩個冇有惡意,卻頗為尷尬的稱呼。
“古有呂不韋奇貨可居,遂為始皇相父。今有齋藤新九郎道三,京都賣油翁竊取一國,號為美濃蝮蛇,二者一古一今,一外一內,都乃是我輩楷模;伊勢新九郎,區區山城浪人,今川氏家臣出身,如今後北條家坐擁關東,何止百萬石,比之鎌倉執權家也未見的遜色多少。”說到這裡,瀨戶方久目光灼灼,很是振奮:“莊頭又何必妄自菲薄,焉知你我等人之中,不會有下一位竊位奪權的國盜大名!”
“承君吉言,若我相馬新九郎日後真能有朱紫之貴,坐擁萬夫,必與你苟富貴,勿相忘,不讓陳王故事專美於前!”高師盛聽他如此大膽之言,不以為忤,反倒戲言說笑,要與他相互盟誓,富貴勿忘。
當世之風,皆好大言,可謂人人皆有竊國之誌,瀨戶方久雖隻是商賈,有此“大誌”卻並不可笑。
隻是高師盛作為武家子弟,卻很瞭解這兩位新九郎的真實出身,遠不是市井流傳中的那般勵誌和不堪。
齋藤新九郎道三,一生名字改換的名字太多,不必贅述,其父鬆波基宗,是負責護衛王宮的北麵武士,因為應仁之亂才家道中落,流落美濃,父子兩代皆出仕長井氏。
他的師弟南陽坊,更是美濃守護土岐家的座上賓,齋藤道三遠不是市井謠傳那樣,靠一手賣油手法純熟,能將油通過一文錢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鬥而使油不灑出。
這種“唯手熟爾”的絕技就能出仕美濃守護土岐家。
另一位伊勢新九郎早雲,身份更是高貴,單看他的家名“伊勢”兩字,就跟浪人根本不可能什麼關係。
伊勢新九郎長氏,桓武平氏伊勢流十一代當主,備中國高越山城城主伊勢貞藤之子。成為興國寺城城主時改名盛時。於京都參禪時取名宗瑞,自號為早雲庵主。
伊勢一族一直都擔任著幕府側近眾的顯赫職位,三代將軍時,小笠原氏、今川氏、伊勢氏三家合力重整節文,伊勢氏一直負責主持幕府禮儀之事。
早雲二十餘歲時獲京都伊勢氏同族的舉薦,上京擔任將軍足利義視的專用引見人,負責批示各大名拜見征夷大將軍前的覈準請狀書,自身仍然繼承備中高越山城三千石的俸領。
失去領地,那是在應仁之亂以後的事情。
應仁二年,奉將軍禦令,循東海道東進,前往關東鎮壓伊豆國堀越公方家中的內亂,伊勢長氏到達駿河國今川館後,投靠駿河守護今川義忠,即現任駿府大殿今川義元的祖父。
準備通過自己的胞妹北川殿,請求今川氏出兵相助,鎮壓伊豆國堀越公方。
木村兄弟,冇甚文化根本聽不懂兩人在嘀咕些什麼,但還是知道富貴不忘、國盜大名的含義,兩人扯著嗓子急叫:“莊頭!莊頭!這等好事,可莫要忘了俺們!”
聲音太太,惹得對麵唸經的和尚們一起睜開眼,狠狠瞪著他二人,木村平八不岔,往地上同樣狠狠地啐了一口,小聲罵道:“真言宗的禿驢當真廢物,有本事帶人去把善光院燒了,乃公說不定還要高看你們一眼……嗚嗚”
木村平六比他沉穩,雖然也瞧不上那些和尚,但也知道他們不是莊所能隨便得罪的,連忙捂住兄弟的嘴不讓他,繼續胡說八道。
“平六,你且放開他吧!平八你也噤聲,莫要再胡言亂語,新九郎誌向遠大,我遠不如矣!”
平六遵命放開自家兄弟,平八被放開後,抹了把嘴上的唾沫,也冇有言語,不知不覺中,高師盛已經在二人心中建立起初步的威信。
隻是這三人都冇有察覺到。
“那莊頭的誌向是是什麼?”瀨戶方久等三人對高師盛也頗為好奇,不由齊聲發問。
“這不就是我的誌向嗎?”高師盛神情複雜,指了指身旁關所院門。
瀨戶方久三人麵麵相覷,放著好好的駿府奉公眾不做,來遠江這個鄉下地方當個莊所代官,這算何誌向?隻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怎麼這位莊頭偏偏要反過來乾。
木村兄弟二人,藏不住心事,都是一臉不以為然,差點就直接問:“難道你的誌氣就是回遠江國老家當個小莊頭嗎?”
“在駿府城做事,吃的好,住的好,給的工錢又多,以往郡裡奉行所裡來人,俱是高頭大馬,羽織華服,小人每次跪在一旁候命,不知多羨慕,這纔是真正的人上人!”原本躲在門旁塾房裡避風的新津孫一郎,聽到幾人的對話,也忍不住探出頭著湊趣道。
瀨戶方久老於事故,立刻聽出話裡的言不由衷,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現在莊頭的誌向,可算是達成了嗎?”
高師盛沉默片刻,遙望天中明月,悠悠吟歎道:“生者必滅,釋尊未免旃檀之煙,樂儘哀來,天人猶逢五衰之日。”
木村兄弟與新津孫一郎都冇讀過什麼書,抄手閒坐,不解其意。
瀨戶方久雖不知這句話到底是何人所說,但他聽平家琵琶曲時,女太夫有時便會彈唱到此句。
此句出自平安時代中期的學者和詩人大江朝綱所寫的願文,後被信濃前司行長收錄進《平家物語》中傳唱。
大江朝綱以此句來感慨故友菅原道真,不通權變,以至於被貶太宰府。信濃前司行長借而隱喻伊勢平家的盛極而衰,高師盛此時吟誦,表達的是自己,想要在今川家命中註定的衰亡中保全性命。
其中的意思,高師盛自然不會與他們解釋,也無法解釋,隻能是遠望月明,唯有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