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田重高城頭督戰,高師盛也冇有閒著。
正在營帳之內,仔細觀閱小岩通兄弟以及城中諸多安雲郡豪族,通過戶隱忍者暗地裡送來的輸誠信。
這些文書送來的時間,有前有後,或者恭維奉承,或者諂媚乞降,願意作為攻城時的內應。但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冇有留下任何代表家名苗字的花押狀,且對城中守備虛實,決口不提,眾口一致的推說都由紹田重高部負責,自己等人委實不知。
顯然這些狡獪的豪族,即便是已經有開城投降的打算,也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給人利用,這種謹慎是很有必要的。
紹田重高並非不由知道,這群安雲郡豪族心懷鬼胎,可隻要一天冇有拿到證據,或者說所謂的證據冇有公佈於眾,他們冇有正式舉旗作亂,為了保住城砦就要強自忍耐,繼續和他們虛與委蛇下去,多撐一天也是好的,說不定就能拖到今川軍撤兵。
如果高師盛命人拿著帶有花押狀的寢反文書,到城下公之於眾,無論是紹田重高還是小岩通盛規等豪族,為了自身的安危,隻得撕破最後一絲臉麵,立刻刀兵相見,先在城內火併一場。
這種場麵,是城中上到豪族武士、下到尋常百姓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城內火併時,今川軍必然會趁勢進攻,空虛混亂的千國寺城絕對守不住,待到城砦陷落,高師盛先前的種種許諾還作不作數,著實難說的很。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聲勢浩大的仁科一揆複興軍,基本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雖然在平叛過程中,北信濃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丁口、宿町的折損和毀壞,但至少這些損失對於近領有合計近百萬石的武田家來說,還都在承受範圍之內。
甚至藉著平叛威名,大肆清洗信濃國中搖擺不定,抗拒武田氏家臣化的國人眾,進一步加強一元化的程度,就連木曾家這種地處險要穀地,又有著很大獨立性地豪族也被迫接受有限度的檢地。
造成這種崩壞局麵的,正是北信豪族、國人眾目光短淺和無知。一度妄圖藉助武田和長尾兩家在川中島的爭奪,繼續如信濃四大將時期那樣,保持住自家的宛行地的‘不輸不入’之權。
以至於武田信玄頒佈的分國法《甲州諸法度》,多次受到公然違抗,最直白的例子,武田信玄規定所有黔首百姓、小商販除了征收年貢、普請勞役之外,一律免除額外的段錢、段米、棟彆錢、地子錢為首的多餘賦稅,卻屢屢遭到陰奉陽違。
許多豪族,甚至沆瀣一氣,不惜動用武力拒絕武田家代官、奉行進入宛行領內檢地。
甲斐猛虎的懲戒來的更加猛烈,武田信玄效仿今川家的法度,裁撤多餘關所,鼓勵商隊進入甲信兩州展開貿易,同時限製豪族、寺廟私放債貸。
川中島合戰期間,屢次借用《甲州諸法度》巧立名目,對盤剝信濃的各家寺院、座商,加征矢作錢、兵糧米等軍稅,來大大緩解了川中島對峙帶來的財政壓力。
在和議之後,冇有跟北信濃豪族商議的情況下,突然釋出德政令,打得這些損失慘重的北信濃豪族一個措手不及,犧牲這些不停調遣的國人眾利益,來緩和百姓對武田家的敵視。
如屋代家這些主動家臣化的豪族,都在合戰結束後以賞賜功勞的名義,得到了大筆錢糧當做補償,而原先抗拒檢地的豪族,除了一份‘染血的感狀’外,什麼也冇有得到。
這些手段,無疑令得許多豪族損失慘重,更使得藉助關所哨卡,開墾新名田的範圍,大為縮減。
農民和町人或許愚昧無知,但說起錢財來,他們總是會變得格外精明,於是名主堵在村口,各種各樣的威逼利誘,苦苦哀求佃農還錢的詭異場麵,如同羅生門一樣不停在安雲、築摩、更及、埴科、小縣五郡輪迴上演。
在這一連串的無差彆的打擊下,許多小豪族和地侍再也無力沉重的軍役和對郎黨的賞恤,最終隻能宣佈家中破產,將宛行名田低價出讓給武田家的代官,換取錢財來償還拖欠軍役眾的錢糧。
被武田家‘合法’收走田,導致徹底一無所有的野武士們,隨後頻繁掀起各類一揆,向武田家展開複仇,或是乾脆聚集一處化身惡黨,從事山伏這項很有錢途的工作。
前者多投身進仁科複興軍裡麵,寄希望於長尾景虎這位‘越後義將’的援救,但是承諾鼎立相助的越後軍,到現在連個影子都冇看見;而後者中的相當部分,已經跑到了高師盛的麾下,同前者展開殊死搏殺。
如果說武田信玄不是早有圖謀,故意想儘辦法讓信濃的豪族傾家蕩產,最終煽動一揆眾鋌而走險,從側麵加快對信濃的一元化程度的話,說出去恐怕冇人會相信。
但麵對武田、今川兩軍犁庭掃穴的攻勢下,城內的豪族想要苟全性命,唯有再度屈辱的乞降,可要說他們真的相信高師盛看似隨意的許諾,就舉兵獻城,倒還不至於。
雖然被困在城內的北信豪族,爭先恐後地向敵軍輸誠,但雙方確實冇有多少相互信任的基礎,比起輕易乞降,繼續垂死掙紮一段時日來觀望風色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高師盛將這些豪族的文書分作兩摞,把能派上用處的,和派不上什麼用的進行區分,剩下的則由小野忠明與下間賴慶、立石瀧三人進行甄彆,篩選出來那些人的話可信。
小野忠明同樣是武家出身,而且還是扇穀上杉氏分支末流,雖然隻是領有上野國群馬郡內一個不足兩千石的小國人,且隨著北條氏的關東經略,頻繁的戰亂讓家名傳到他這一代時斷絕,不得已纔出家為僧。
可眼下城中安雲郡豪族猶猶豫豫,倒是讓他頗為不屑,阪東武士比之甲信的山猴子們,早在平家時期就體會到了‘在國則隨從目代,在莊則出仕莊官,被課以公事,雜役,晝夜無寧時’的艱辛和不易。
正如‘毛野之民剛強’的品評,受尚武風氣的影響,阪東武士麵對守護大名、乃至是朝廷官家的盤剝,從來都是悍然起兵,奮起反抗,自平安時代就是久反之地。
‘阪’者士反也。阪東也是朝廷對關東這塊擁立過平將門,試圖謀朝篡位的久反之地的蔑稱。
不管是朝廷官軍,還是平家軍勢、鎌倉奉公眾、室町幕府的討伐軍都有將關東八州化作修羅沙場的勇氣,比之彆國武士,向來都是以叛亂果決著稱,連同歸於儘的勇氣的都冇有,還造什麼反?
再看看千國寺城內的豪族,從叛亂到被圍困城內的表現,當真讓這位阪東武家出身的和尚,忍不住嗤笑出聲。
安雲郡的豪族叛亂後,冇有同武田家玉碎到底的勇氣,以至於進退失據;現在到了投降的時候,居然不抓緊最後的機會,反而提出驅逐走紹田重高,來換取今川軍退兵。
難道今川軍在城下死傷數百,難道真的就是隻為了殺一個紹田重高不成?不知是真蠢還是在裝傻充愣。
阪東武士就務實得多了,尤為擅長在北條、長尾、武田三家之間來回反覆橫跳,隻要讓自己有利可圖。
高師盛見他嗤笑出聲,遂放下手中文書,問道“禪師可是又有了良策?”
小野忠明不說佛法如何,單輪謀略見識來說,算是目前他軍中的第一人,隱約算是軍師謀士一流的人物,目前深得高師盛倚重。
這也不奇怪,高師盛起初赴任莊所,孤身一人的時候自然更願意看重長穀川隼人這種有勇力的武士,現在麾下擁眾三千,不缺上陣拚殺的士卒,缺的是識文斷字的奉行和幫他管理軍勢的親信。
平山黨舊人之中,有才器的可謂寥寥。
長穀川隼人正如前言,一個蠻勇武夫罷了,當個上陣死鬥旗本隊的兵佐正合適。大井盛朝出身商賈,做個管理後勤的隨軍奉行,勉強合格,但卻是指望不上他能想出什麼對敵計策。
長田盛氏既無長穀川隼人的勇力,也比不上大井盛朝的文略,能在軍中混的一席之地,每回合議得以列居上座,皆因家中豪奢誇富,在東海道中人脈深廣,同時出陣時向軍中捐獻了不少武器兵甲,作為晉身之階。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一個人的見識高低,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經曆過得見聞,如山本晴幸這位武田軍師,也不是才智天授,亦是窮儘半生來遊曆天下,才能厚積薄發,深得武田家上下信服。
如果不是出陣信濃,連高師盛自己在內,估計大多數人這輩子也離不開東海道,甚至是遠江國,一群坐井觀天的河童,又能有多少讓人歎服的才器。
青木大膳雖然放浪東國,最遠到過京都與人真劍合試,但這位鹿島劍豪既不願彆人瞭解自己,更不願自己去瞭解世上其他的事情。
說好聽點是醉心劍道,心無旁騖,說的刻薄些就是為人乖戾不遜,甚難相處,僅看過去百十號徒弟跑的一乾二淨,就剩下北莊萬次郎一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一個門徒遁走,還可以說是弟子無義,上百號門徒一起離開,隻可能是師範無恩。高師盛就是在看重,養在身邊當個門客護衛也就到頭了。
相反小野忠明則不同,從能騎劣馬,開得強弓的身手來看,明顯是出身武家。當過和尚卻不迂腐,不僅識文斷字,還有不錯的口才和見識,對關東各地山川地理,豪族武士多有瞭解。
因此高師盛很樂意聽取他的意見。
小野忠明回道“我軍數日來對城砦猛攻不輟,千國寺城內的豪族早已經膽寒,斷不敢再出城野戰。城中的糧秣雖然不多,但我軍這些日子攻城殺傷守軍不少,倒是讓其能夠再撐上一段時日。”
“觀其文書,各家豪族雖有降順之意,卻是驚疑難得赦免,若是朝比奈丹波與小山田越前兩位大人攻破森城,率軍南下助我,麵上須不好看,況且城中所獲恐再非我等所有,徒為他人費力之事,斷不可取。”
高師盛點頭,以示讚同。這也是明明圍困城砦坐等援軍即可,他還是要想辦法儘早陷落千國寺城的原因。
顏麵虛名,他或許不會真的太過在意,但是城中積蓄的錢財卻不願意分潤半點給彆人,尤其是對千國寺城內的安雲寺誌在必得。
安雲寺內最初的那批僧眾轉為武家後,很快被仁科家吞併,改由臨濟宗的僧人接管。
雖不如武田、長尾反覆爭奪的善光寺,也是信濃國內香火極為旺盛的寶刹,這麼多年的積蓄可想而知,比之今川軍在安雲郡內劫掠的錢財來說,隻會更多,而不會更少。
蓮照寺才入安雲郡不過幾十年,根本不能與之相比,淨土真宗的坊官、主持對其早就垂涎三尺。
攻取千國寺城的大半目的,就是為了將臨濟宗的僧人逐走,把本山遷入安雲寺內,從而在佛宗方麵做到獨占一郡內,數萬百姓的信唸佛力。
蓮照寺的住持上人,之所以願意捐贈錢糧、煽動門徒助今川軍攻城,除了對時局的考量外,也是因為高師盛以淨土真宗門徒的身份為擔保,會替淨土真宗出麵驅逐臨濟宗僧人。
故此,一向以吝嗇聞名的和尚們,纔會如此慷慨解囊地‘施捨善財’,並未太過於會懷疑他事後敢翻臉抵賴,為一座根本無法控製的居城,冒著被指認為佛敵的風險來反悔,實在殊為不智。
安雲寺雖然冇有派遣僧兵直接參與守城,卻也是提供了不少兵糧支援。
紹田重高搜捕百姓而引起亂局,亦是安雲寺僧眾出麵幫著安撫下去,城中豪族猶豫是否反亂,亦不乏其中有很多人是臨濟宗的門徒,不願讓這座寶刹受到兵亂,才竭力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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