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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小鎮上的大夫特彆牛,不止醫術,還有其他。
小鎮偏僻又窮,大夫在鎮上開了個小診所,醫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婦科外科不在話下,屬於一般人眼裡有本事有能耐會掙錢的那類人。幾十年下來,大夫在鎮上買了房,在市裡也買了房,全靠那兩間簡陋狹窄的門診。大夫的爹孃是老農民,他自己也分了幾畝地,雖然那幾畝在老家,他救死扶傷的同時,也要抽空該種種該收收。畢竟嘛,老農民,往上數八代都是貧農,生在這片黃土地上,不能忘本。
大夫今年都五十多快六十了,雖然比不上馬雲馬化騰,但仔細一算,又稱得上是事業有成。他還有個六七歲的兒子,哎嘿,老來得子,那是人生難得的大喜事!他在鎮上的飯店擺了三十桌的滿月酒席,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後麵。
“恭喜恭喜,老當益壯啊!”
來吃席的個個說話都好聽順耳,彷彿吃的是大夫皇位登基大典的宴席。
等出了飯店門口,邊拆喜糖邊低聲罵,“呸!老**!還有臉擺席!”
大夫的老婆乾枯著一張臉在門口送客,聽見這句,連眼皮都不帶抬一下。
如今六七年過去了,大夫馬上就要到該退休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卻不想突發噩耗,他的兒子死了。
警車閃著紅燈停在小區裡,帶走了一直哈哈大笑的大夫老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追著大夫老婆要去用指甲抓她的臉,扯著大夫老婆的頭髮撕心裂肺的哭叫:“賤人,你還我兒子命來!”
而大夫則抱著扭曲到變形的兒子屍體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急救的醫生護士拉了半天都拉不起來他。
警察叔叔拉開女人,把她一同帶到車上,隨口問了一句兩人的姓名。
大夫老婆捂著嘴笑得停不下來,挑著眉神經兮兮的道,“警察同誌,我來告訴你。我是她親媽,她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正要開車的警察連手刹都忘了放,愣了半天才反問道,“你是她親媽?她是你親閨女?”
“對啊!”大夫老婆一臉你這小同誌怎麼連這關係都捋不清的嫌棄表情。
另外一個女警也是呆住了,“那大夫是你……”
大夫老婆嫌棄之情溢於言表,“我親老公,她繼父!我說你們是不是傻?還是從來都不聽八卦?我尋思著我們家的事全鎮都得知道呢!怎麼?你們倆外地的?”
兩個小警察的氣勢都被壓下去了,那女警為了挽回局麵,“嚴肅點,不許言語攻擊人民警察!”
另外一個女人手雖然被銬了起來,卻一直哭,這會兒又發作起來,尖叫道,“賤人,你就見不得我好!”
女警一陣忙活,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把兩人都帶回所裡,審訊室裡小板凳一坐,他們終於理清了這仨人的關係。
大夫年輕的時候愛喝酒,喝了酒就要打人。二十多歲的時候娶了個媳婦,被他拳打腳踢打跑了。後來才娶了現在這個二婚帶閨女的老婆。現在這個老婆倒是脾氣好,能忍,捱得了打,下得了地,記性也好,在診所給他打下手的時候,那些藥幾乎過目不忘,時間久了,儼然成了診所的第二個大夫。
在村裡的那幾畝地也是大夫老婆種的,以前機械不先進,她和閨女一個扶耬一個揹著繩子拉,現在機械化普及了,她也一個人打藥,除草,開著力帆三輪車拉玉米拉化肥拉小麥……乾完活回到家還要洗衣做飯,伺候醉醺醺的大夫,忍受著他的破口大罵。
明明是比她讀過更多書的人,出門在外受人尊敬,家裡客廳附庸風雅掛著厚德載物,怎麼能罵出來那麼多粗俗惡毒的話呢?
大夫老婆不太懂,但是她忍著,不住安慰著自己,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她是二婚,現在閨女都十來歲了,難道還能離婚再嫁嗎?況且她結婚嫁人這麼多年,連個兒子都冇生出來,再嫁,還會有人要嗎?其他的男人會比大夫更好嗎?診所裡人來人往,她也留心注意過,的確有比大夫更好的,可人家已婚,有兒有女家庭美滿,就算離了單身,怎麼會瞧得上她?而那些瞧得上她的,還不如大夫,要麼是賭鬼酒鬼,要麼是寡了幾十年的老光棍,嫁了他們,隻剩下要飯這一條活路了。
不結婚,她帶著閨女連住的地方都冇有,孃家父母當初就說了,敢離婚就永遠不認她。閨女還在上學,成績吊兒郎當,縣城裡學費高,她拿什麼來交錢。大夫防她們防得緊,每天晚上都要自己算一遍賬,有出入就要把她打一頓。
“老子養著你們吃喝,還供你的賠錢貨上學,已經是積了天大的德!你們要是敢偷老子的錢,我現在就報警送你們進去吃牢飯!”大夫每天數錢的時候都要罵罵咧咧的唸叨這幾句。
誰稀罕你的臭錢!大夫老婆有時候會在心裡默默回上幾句,有時候又暗暗詛咒這狗男人最好喝酒喝死過去。
逢上大夫心情好的時候,會抽出五塊十塊的,遞給在一邊眼巴巴看著的小姑娘,“去,買個雪糕吃!”
小姑娘就會連聲喊幾聲爸爸真好!
至少他對孩子還可以,冇打過閨女。大夫老婆欣慰的想道。
可惜她的閨女不爭氣,腦子也仿她那個遊手好閒的親生父親,成績一塌糊塗。到了初三,老師便開始做思想工作,去職高報名嘛,現在考大學要學曆都冇什麼用,將來也是打工,不如讓孩子多學門技術,現在社會最缺的是啥?是技術型人才。將來那些畢業了的大學生一無是處,說不定還來給咱們打工呢!咱現在去職高還有補貼呢,一年一千五,吃喝不愁,不用你們多花錢。
她心動了,去找大夫說。大夫劈頭蓋臉罵一頓,女孩子上什麼職高!那都是混混纔去的,你冇看每年多少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在裡麵大肚子?浪費什麼錢!不上了就打工去!
大夫老婆覺得對不起女兒,抹著眼淚跟她說媽媽冇本事。女兒倒是無所謂,還說我朋友跟我商量好了,我們一起進廠。大夫老婆想著也行,這鎮上村上成績不好的孩子不都這樣麼?初三時被老師委婉勸退,還保證會發給他們初中畢業證書,美其名曰春季分流,其實是為了保住過完年中考的升學率。這是人儘皆知的流程。
那就打工去吧,攢幾年錢,再說個好婆家,那些跟她閨女差不多年齡的小子她都瞅著呢,看見人家打招呼都熱情不少。
可她冇想到,女兒出去過完年出去打工,進了廣東那邊的電子廠。等到再過年的時候,就打電話說要去男朋友家過年了。
什麼時候有的男朋友?哪裡的人?長什麼樣子?人品如何?
大夫老婆慌忙追問,女兒卻嫌她囉嗦,掛了她電話。
“我就說,賠錢貨!”大夫罵罵咧咧,打她打得更凶了。
等再接到女兒電話,是都已經是過完年的夏天了,女兒哭著說那個男的把她打流產了,她快死了。
大夫老婆再也坐不住,跪下求大夫救救女兒。自然少不了大夫一通打罵,不過大夫倒是冇拒絕,給了她錢讓她去帶女兒回來。
於是,從未出過本省,甚至連市裡都很少去的大夫老婆,鼓起勇氣,一路摸索著找到了貴州的一個山村裡,把正在揹著竹簍打豬草的女兒接回了家。
女兒回來了之後,大夫除了冷嘲熱諷,倒也冇做什麼。等女兒養好了身體,便留在診所裡打下手。
女兒越長越大,轉眼就要一二十了,也有來說媒的,不是她看不上就是女兒看不上。後來女兒談了一個,處了兩三年,都快要談婚論嫁了又分了,男孩嫌大夫要的彩禮太高。十萬,你們不是賣女兒嗎?冇見過這麼封建的家長!
可是身邊的小姑娘結婚都是要八萬八,十萬十八萬的彩禮,我們閨女難道賠錢嫁到你們家裡去嗎?現在男孩多女孩少,她還不信就找不到了好人家了。
改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女兒越發眉飛色舞的神情,是大夫越來越好的脾氣,不打她不罵她,家庭氛圍竟是從未有過的和諧。
她難得的有了些幸福感,算命的說我有福相,將來是享福的命,苦了一輩子了,是日子的甜頭要來了麼?
然而,甜頭冇來,生活卻給了她當頭棒喝。老家的地該秋收了,秋收完又要種麥子,大夫讓她自己回老家忙著,這段時間流感多發,女兒留在診所打下手。
她心疼女兒,也冇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她自己一個人在地裡拉完玉米曬玉米,割完豆子刨花生,還有賊不偷的芝麻,最累人。但是種了半畝地的芝麻,就不愁買彆人的芝麻炸香油了。等犁完地又種上小麥,天太旱又找鄰居叔伯幫忙澆了一邊水。大夫老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但是她還是很開心,今年雖然大旱,但是收成不錯,三四畝地的玉米能賣不少錢。
她累得不行,也冇有和大夫打電話嘮嗑的習慣,在家裡的微信群裡發了幾張地裡的圖,也冇人理會,大夫老婆就忘了這茬。等再回到鎮上的家裡的時候,是大早上,她帶了半口袋芝麻,想回來給留在家裡的父女倆烙幾張餅。結果,推開臥室門的時候,看到床上的兩人,連話都忘了怎麼說。
畜生!
這是她腦子緩過來後冒出來的第一個詞。
不知羞恥!
她衝上床前扯著女兒的頭髮把她拽下來,哭叫道,“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你自己嗎?你做出這樣的事,以後還怎麼嫁人!”
被吵醒的大夫咆哮著衝過來,一腳把她踹到客廳的沙發上,清醒過來的女兒也拎著枕頭衝過來,邊罵邊砸她。
“你怎麼不去死?你死了我倆就清淨了!”這是女兒說的話。
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啊!大夫老婆氣昏了過去。
再醒來,大夫的腳踩在她胸口上,手裡拎著一隻拖鞋,先抽了她一巴掌,問她以後還鬨不鬨了,要是還鬨,就打死她。要是不鬨,就放了她,以後還跟以前一樣,照常過日子。
女兒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啃蘋果,勸她,“媽,我勸你最好聽我爸的話。”
“彆喊我媽!”女人暴起,把大夫掀了個四腳朝天,她衝過去掐住女兒的脖子,“也彆喊他爸!他不是你爸,他就是個畜生!”
女兒差點被掐死,大夫爬了起來,從背後勒著女人的脖子,把她勒暈了過去。
女人被連續教訓了一週,等到她心死認命的時候,生生瘦了二十斤。她本來就不胖,這下更是皮包骨頭,在客廳裡遊走的時候,仿若孤魂遊鬼。
女兒對她呼來喝去,把她當成了家裡的保姆一樣使喚,吃飯的時候,還摸著肚子得意洋洋的跟大夫說,“到時候我媽給我伺候月子,比彆人放心多了。”
大夫也得意,你那男朋友,還有那個相親對象,那倆男的媽媽都凶得要命,有名的潑婦,你嫁過去有的是罪受,現在知道還是我最疼你了吧!
他們冇長臉的嗎?女人的心都麻了。
漸漸的,女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兩人也越發不避諱街坊鄰居的眼光,幾乎明目張膽的在一起,出入宛若恩愛的夫妻。
“行啊大夫!”喝酒時有人故意這麼說。
大夫拎著酒瓶跟他們吹牛,眼神卻不住流連來端菜的老闆娘。
“豔福不淺!”那些人衝他擠眼睛。
大夫哈哈大笑,心裡美得不行。
女人越來越沉默,等女兒快生產的時候,她們去婦幼保健院住院,隔壁床的婆婆問她們怎麼不見孩子爸爸?女人還是忍不住衝到廁所吐了出來。
孽種。
他們不怕遭天譴嗎?
女人盼著女兒難產,或者生出來個怪物,死胎,最好是冇屁眼的那種。
結果,女兒順順利利的生出來個白胖小子,把大夫高興壞了,大擺了一場酒。
興許生出來個傻子。現在不好多孩子生下來好好的,養冇多久就發現有這個病那個病,興許這個孩子就是。他們倆造了那麼多孽障,怎麼可能生出來個好孩子。
可是孩子健健康康的,還很聰明,幼兒園老師交的東西一點就通,又懂事又聽話。女人對著孩子的笑臉都狠不下心來打罵。
女人麻木的心難得生出一絲嘲諷,還以為天塌了日子過不下去了,冇想到冇臉冇皮不要廉恥竟然一樣活著過日子。還跟以前一樣日複一日該乾嘛乾嘛。
我活了一輩子總想要個臉麵,怕彆人笑話,冇想到被人笑話的日子,也冇什麼區彆。
等孩子到了四五的時候,女兒和大夫也開始爭吵日益頻繁。女人過了許久才發現,還是女兒哭著找她自己說出來的,“媽,你也管管他,你看看他微信裡那些野女人!”
女人從廚房裡回過頭,呆呆的哦了一聲。
“都怪你!”女兒哭著抱怨她,“你冇本事還窩囊,當姑孃的時候被我姥爺賣給我親爹,離了婚又被媒人坑了嫁給這個人渣!你當初要是聰明一點,上學好好學習,要不就跟人家一樣會掙錢,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長得不如人家漂亮,腦子還不好,挑男人都不會,遇到一個人渣還選一個人渣,要不是你,我能十幾歲就被這個人渣給糟蹋了嗎?”
“我初中成績不好,你根本不關心我!人家父母都是怎麼做的,你看看你,都給自己孩子做了什麼?你根本冇有愛過我,非得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打工,害我被人家騙到山裡,我在那裡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
“我跟大輝談戀愛的時候,人家明明說了隻要陪嫁也給六萬就行,你為什麼不給我拿?我要是跟大輝結婚了不比現在過得好?我現在出去,人家當麵不說什麼,背地裡不知道怎麼編排我呢!我的臉往哪兒擱啊!”
女人臉上扯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你還有臉啊?”
“什麼意思?”女兒跟她撒潑,衝上去推她,“什麼叫我還有臉?你說我不要臉?我不要臉還不是你教的?你自己生個女兒不教她好,還怪她不要臉?要不要臉也是你不要臉,你自己賤,生個女兒也是賤命……”
女人忽然放聲大笑,喉嚨裡發出赫赫的聲音,“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哈哈哈,都是我的錯!”
她衝到客廳,看見縮在沙發角落裡的孩子抱起來就往陽台走。女兒還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罵,“我就冇見過你這樣的慫貨!就你這樣的媽,我寧願不要!”
她們住在八樓,大夫為了省錢冇有按防盜窗,往外一推就是廣闊的天地。
孩子被嚇到了,哇哇大哭,嘴裡喊著,“媽媽,姥姥,你們彆吵了。”
女人眼眶紅著,咬著牙一聲不吭,推開窗,托著孩子的腰直接扔了出去,一氣嗬成。孩子掙紮的小手在她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哭聲急墜而下,又嘭地一聲戛然而止。
等孩子落地,女兒才反應過來,尖叫一聲抓破了女人的臉,“你這個瘋子!神經病!”
我瘋了嗎?女人狂笑不止,我終於瘋了嗎?
不敢相信嗬,我竟然到現在才瘋。
女人做筆錄的時候一直捂著嘴噗嗤噗嗤的笑,有時候還笑得喘不過來氣,彎腰捶著椅子上的托板。
等笑完,她擦擦眼角的淚水,哎呦哎呦的跟審她的警察說,“你們覺得我瘋了嗎?我覺得我冇瘋,我現在感覺可輕鬆了,從來冇這麼開心過。哎呦不行,我又想笑了,哈哈哈哈哈……”
做筆錄的女警抬頭看了看她,眼神裡儘是同情。-